秋天,我是在夜色初起时抵达布拉格的。
车至酒店,抬头望见不远处提恩教堂阴郁的尖顶。光线很暗,我的影子投射在青石路上的模样异常冷峻。一束路灯勾勒出诡异的轮廓。整个街区散发着吸血鬼的气息。
第二天阳光灿烂,布拉格又是另一番景象。著名的老城广场人头攒动,日光下的提恩教堂安静伫立,不再流淌妖气。穿过中世纪的街道来到伏尔塔瓦河,查尔斯大桥附近历史最悠久的地带,全世界无数游客在眼前晃动。一瞬间我不由感到茫然——布拉格实在难以捉摸。
怪不得欧洲人都说布拉格是女人。芳华绝代,却难以亲近。
复兴中的“波西米亚”
在一本英文书上看到一段描述布拉格中世纪风貌的文字:“布拉格的两大权力中心在两座山上,Hradcany山上的城堡璀璨夺目,伏尔塔瓦河对岸Vysehrad山上的宫殿庄严雄伟。周围环绕着树林,蜜蜂振翅的旋律和各种鸟儿鸣唱的歌谣在林间回响……”
几百年之后,这些文字所描述的场景竟还是如此贴切。当我在布拉格街头的小吃摊喝着热红酒啃着烤肉时,蜜蜂们近在咫尺欢乐舞蹈,我甚至看得到它们友好而俏皮的脑袋。瞬间觉得一切太奇妙了。青石路、钟楼、哥特式尖顶、雕塑、街头音乐、喧闹的街市、做买卖的犹太人,布拉格的所有元素都符合我对中世纪繁华都市的想象。
这里的路蜿蜒缠绕,以至于你永远搞不明白它们通向何方。迷路是探索布拉格的一个部分,否则你不算来过布拉格。
这座城市至今仍保持一种极为古旧的格调,捷克人甚至以一种抗拒的姿态对待全球化的侵袭,但又并不固步自封。如果用一个词概括这种桀骜不驯的民俗风格,我想最恰当的莫过于“波西米亚”。
早期Bohemia指的是波西米亚王国,今天包括布拉格在内,靠近西部的捷克一半的领土都是当年波西米亚王国的土地。波希米亚境内的罗姆人逃到法国,被称为波希米亚人。后来波西米亚在法国作家的演绎下有了另一种含义,用以形容非传统生活,有时也被用来形容浓郁的民俗风格。
布拉格从景观到风情,都是“波西米亚”最佳的注解。
这种感受在晚上尤其突出。夜晚,站在著名的查尔斯大桥上仰望天空,感受总是无与伦比的美妙。天空像墨汁一样浓稠。一片乳石色的云遮住查尔斯大桥上空,吞噬了月亮的光晕。水鸟像幽灵一样掠过,肚皮被微光映衬得发白发亮。它们成群结队,跳着属于布拉格的舞步。我抬头看这幽灵的狂欢,看这天鹅绒一般的星空,总是不知不觉看很久。
音乐的符咒
18世纪80年代,捷克人为了摆脱哈布斯堡王朝260多年的影响,建造了自己的文化地标——国家歌剧院。伏尔塔瓦河边这栋帕拉第奥式(Palladian)屋顶的国家歌剧院,从河对面看起来极为壮观。这座剧院也是捷克爱乐的摇篮,直到100多年前捷克爱乐才从其中脱离自立门户。
这已经是捷克爱乐第117年的演出季。众所周知,作为世界上最好的交响乐团之一,捷克爱乐热衷于演奏捷克作曲家的作品。他们以高超的水准,将捷克音乐推向新的高度。
缘于音乐的小情结,我特地去了埋葬斯美塔那和德沃夏克的SLAVIN公墓。这是我见过的最具艺术情调的公墓。墓园里每一块墓碑,几乎都超越了我对墓碑的认识。或朴素或华丽或灵动,无一不极具设计感,同时远离了庸俗的祭奠。
布拉格的音乐艺术远不止于此。即使是街头音乐人,布拉格的水准大约也是我见过最高的。
有天晚上经过老城广场,心血来潮登上钟楼看夜景。突然从广场中心传来大提琴和小提琴的合奏声,一时竟恍惚是上空传来的天籁之声。
我发现也只有在音乐面前,捷克人破天荒表现出少有的奔放。大多数时候,捷克人的目光是冷冷的,像武侠小说里高手抽出宝剑时的一道寒光。但音乐会时他们完全呈现出另一种面貌。我边上的捷克老头含着泪光听完马勒的歌曲,双手鼓掌的狂热动作简直让我汗颜。
布拉格人对音乐的品位由来已久。莫扎特当年在维也纳和萨尔斯堡遭到无情冷遇,却在布拉格获得巨大成功。他的歌剧《唐璜》选择布拉格首演震动全城。说起来,维也纳和布拉格之间总是暗暗较劲。据说当年凡是在维也纳大受欢迎的音乐家,在布拉格往往遭到冷遇,反过来同样。
如果没有音乐,布拉格绝不是完整的。音乐就像一道符咒,是王子对睡美人的一个吻,唤醒这座城市古老的生命力。
往事并不如烟
布拉格在欧洲的地理位置极为优越,几乎处于欧洲中心。13世纪到17世纪是布拉格最繁华的阶段,白山战役后逐渐衰弱。布拉格当时亦是欧洲贸易中心,富庶程度令邻国又羡慕又嫉妒。中世纪时期的波西米亚王国,以矿藏丰富著称,铜、锡、金、银尤其丰富。犹太人大批来到此地经商。布拉格也因此形成了最早期的犹太人生活区,直到今天仍然是热门的景点。
查尔斯大桥也许是这段辉煌历史最佳的缩写。1158~1172年查尔斯大桥最初由国王Vladislav主持建造,并且以他妻子的名字命名为Judith。这座罗马风格石桥贯通伏尔塔瓦两岸。1342年,这座桥被洪水毁坏。
后来的国王用了35年时间修筑新桥。此后直到18世纪,桥上两侧才开始安放巴洛克风格雕塑。后来又有若干新古典主义风格雕塑。每尊雕像都有一个动人的故事,但理解其中的宗教因由不得不花些功夫。
大部分人不知道,查尔斯大桥的雕塑其实是仿制品,虽然它们看上去很旧。布拉格最隐秘之所在——Vysehrad山的一处地道里,查尔斯大桥上6尊巴洛克雕塑真迹藏匿其中。这个地道鬼魅而阴森,成为我在布拉格的旅程中最兴奋的插曲。
除了风情,历史也总有很多残酷。布拉格的故事里少不了血泪。一个地缘上靠近德国和俄罗斯的小国,反抗侵略和争取自由是不可避免的主旋律,尤其在17世纪波西米亚王国走向衰弱之后。
布拉格被保存下来的故事,本身就极有悲剧色彩。
1939年3月的一天,时任捷克斯洛伐克总统的伊米尔· 哈卡(Emil Hacha)被希特勒召唤至柏林。希特勒警告说,德军正打算入侵捷克斯洛伐克。如果拒不投降,布拉格将在几个小时内被炸为灰烬。年迈多病的哈卡总统当场晕倒,注射葡萄糖和维他命后才恢复意识。哈卡最终在文件上签字,同意将捷克斯洛伐克纳入德国保护国阵营。
捷克历史上多次遭遇德国入侵以及妄图将之“德国化”的尝试。时至今日德国文化的影响力在捷克仍非常普遍,比如德语几乎通用,再比如如今的捷克菜几乎和德国菜并无二致,大块的烤肉、粗壮的肉肠和大杯的啤酒。
这座历史悠久的迷人城市,在屈服于希特勒的敲诈后,讽刺性地得到纳粹“呵护”幸免于难。布拉格成为欧洲城市中被纳粹占领最久的地方。二战时捷克领土上成千上万的犹太人遭到屠杀,加上德捷两国恩怨非常,往事不堪回首。
如今,历经沧桑的布拉格在中欧华丽绽放。风雨过后的从容、风情撩人的魅惑成就了她不一般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