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靖江

抵达西班牙拉里奥哈大区的首府洛格罗尼奥时是一个阴雨的黄昏，街头亮起的灯光勾引着旅人的乡愁。循着贝壳状的黄色路标，走在幽深的街巷里，仿佛一脚踏入中世纪的旧梦，周遭默然往来的过客，都是从岁月的转角处走过的朝圣者，怀着各自内心的愿景，在不同时代里途经这座飘着细雨的小镇。花岗岩路面的小巷尽头，一幢灰色的教堂肃然耸立在苍穹之下，这就是洛格罗尼奥的圣地亚哥教堂—朝圣之路上必要经停的一座心灵驿站。

渐沉的暮色

教堂大门正上方的拱圈内，雕刻着一尊挥刀立马的西班牙武士像，脚下是一颗颗破碎的头颅。据说这位勇武的骑士正是圣雅各本人，在基督徒与穆斯林往复无休的征伐战斗中，圣雅各曾被奉为基督教圣战者的保护神、摩尔人的毁灭者。西班牙史诗《熙德之歌》便有诗句描绘此种场景：“人们只见刀枪在上下飞舞，许多面盾牌被刺穿，许多件铠甲被撕烂，许多面白旗被血染红，许多匹无主的骏马在狂奔。摩尔人高呼"穆罕默德！"基督徒高呼"圣雅各！"”虽然在今天圣地亚哥朝圣之路的旅游纪念品商店里，圣雅各总被塑造成一位头戴镶着贝壳的宽沿毡帽、身披斗篷，拄一支弯头拐杖的慈祥老人。

圣地亚哥教堂附近的一条小巷里，一家临街的作坊在渐沉的暮色里还没有歇业。主人用牛皮制作贮存饮料的革囊，据说自从朝圣者在千年前涌入洛格罗尼奥，这种轻便而结实的酒囊便成为圣地亚哥之路上最受欢迎的旅行伴侣。根据一本朝圣手册的观点，它甚至成了朝圣者不畏艰辛的象征。如果将醇香馥郁的红酒收贮囊中，正好消解朝圣旅途中的劳顿孤独。值得庆幸的是，拉里奥哈正是西班牙最著名的酒乡，此间酿造的葡萄酒不仅在西班牙，即便在整个欧洲也享有极高的声誉。

“拉里奥哈自从古罗马时代便开始种植葡萄，收获佳酿。我们酿酒的历史毫不比法国邻居们短暂，质量也绝不逊色。”在洛格罗尼奥市内的翁塔农（Ontanon）酒庄，品酒师何塞领着我游走在地下的酒窖里。巨大的橡木桶整齐地叠放在地板上，散发着岁月沉积的厚重气息。酒庄的标志—挑着一担美酒的喀戎（希腊神话中的半人半马）雕像被摆放在酒窖的尽头。“从朝圣者踏上圣地亚哥之路开始，拉里奥哈的美酒便是一种强大的驱动力。古时的旅人从欧洲的四面八方汇集到洛格罗尼奥，大多要经过几日的休整，这里的葡萄园与红酒总会给他们温暖的安慰。”何塞将一瓶酒倒入我的牛皮酒囊里，如同古时酒庄的主人那样，祝福那些即将继续前行的圣地亚哥朝圣者。

西班牙文字的产房

在沿途散落着无数宗教建筑的圣地亚哥之路上，有两座中世纪修道院最为引人瞩目，它们就是位于圣米兰?德拉?科格拉村郊外的尤索（Yuso）和苏索(Suso)修道院。作为载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文化遗产名录的古迹，这两所修道院并不以建筑风格或宗教传统取胜，而是作为西班牙文字的诞生地闻名于天下。我到访圣米兰小镇之时，尤索修道院正闭门谢客，偌大的院落空寂无人，宛如一幕电影布景。望洋兴叹之余，我只好爬上半山腰，去更为荒僻、也更为古老的苏索修道院探寻中世纪的信仰之地。

和山脚下宝相庄严、雕梁画栋的尤索修道院相比，掩映于杂树丛中的苏索修道院更像是一间隐修者栖居的石室。步入狭窄的院门，一条栈道的两侧都是粗糙的石棺，据说葬身于此的人物，大都是卡斯蒂利亚王国的贵族。走廊尽头是一孔幽暗的石窟，基督教圣人“圣米兰”曾经于公元五六世纪时在此闭关隐居，这位圣徒毕生以苦修为志，在担任贝塞欧主教期间将众多教产馈赠贫民，罢职之后重返山林，直到101岁高龄时翩然逝世。如今的苏索修道院，空余一尊圣米兰的雕像，伫立在凹陷的石龛内，慈祥地守望来此朝圣的芸芸众生。在公元12世纪，一位（或几位）隐修于苏索修道院的僧侣以卡斯蒂利亚文撰写了一部《圣经》的注释本，并以《圣米兰注记》行世。苏索修道院遂被后人视作西班牙文字的产房，也因此成为全世界西语学者与爱好者们朝拜的圣地。

与圣米兰相去不远，朝圣者们便会抵达圣地亚哥之路上最富于中世纪情调的小镇：圣多明各?德拉?卡尔萨达—它也是以一位基督教圣徒的尊号命名的。随着朝圣成为中世纪最流行的信仰方式，在路线的要津逐渐兴起了一座座为朝圣者提供膳宿的集镇。公元1044年，一位名叫多明各的中年修士誓言要在奥哈河畔的森林边修桥建屋，以造福后来的朝圣旅人。他砍伐密林、兴修道路，在平整过的荒地上建造了一间客栈、一座小教堂和一所医院，令远道而来的朝圣者得以在此安心休憩。为纪念这位忘我奉献的修士，人们遂将这座草创的小镇命名为“朝圣道路旁的圣多明各”。

熟透的烤鸡飞跃而起

在圣多明各主教堂门外，本地神父胡安正等待着我的到来。他引领我走入大门的时候，教堂内忽然传来几声公鸡嘹亮的啼鸣。“这可是个好兆头，你在朝圣之路上一定能平安顺畅。”胡安仰头看了看教堂屋顶的一个角落，那里居然隔出一角空间，走动着一对白色羽毛的公鸡和母鸡。看到我一脸诧异的神情，他微笑着说：“西班牙有一句名谚，叫做"朝圣路上的圣多明各，烤熟的公鸡也会唱歌"，说的就是我们这里的故事。”

胡安和我步入教堂地下的一间墓室，房间正中雪白的石棺内便安葬着小镇的建造者：圣多明各，而一对公鸡和母鸡的形象又被雕刻在石棺的侧壁上。“相传14世纪的时候，曾经有日耳曼母子两人前往圣地亚哥朝圣，夜宿于圣多明各的一家客栈里。客栈老板的女儿勾引青年男子未遂，便反诬他盗窃财物，扭送到官府。法官将青年判处了绞刑。”胡安对这则在圣地亚哥之路上流传数百年的故事显然津津乐道，“行刑当晚，绝望的母亲梦见圣多明各显灵，告诉她蒙冤而死的儿子已经复活，于是母亲便将这番话通禀了那个昏庸的法官。彼时法官正在享用晚餐，闻听此言嗤然冷笑，指着盘中的两只烤鸡说："你的儿子若能复活，我盘内的烤鸡就能打鸣。"未料话音刚落，早已熟透的烤鸡便飞跃而起，啼鸣不休。目瞪口呆的法官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过错。”

在墓室的尽头竖立着一座罗曼风格的石雕，身穿披风、手持木杖的圣雅各昂首挺立，在他身边虔诚仰视的，正是将一生奉献给朝圣者的圣多明各。虽然圣多明各终其一生，并没有站在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大教堂的祭坛下，为自己祈求永生的福祉，但朝圣之路上的圣多明各?德拉?卡尔萨达小镇，却让这位谦卑的修道者赢得了尘世间不朽的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