梭罗曾经说，旅行的真谛，不是运动，而是带动你的灵魂，去寻找到生命的春光。

旅行带点浮光掠影的游乐意味，很多时候，其实是一种“行走”，且走且寻且思索。

看安妮宝贝的《莲花》时，我便把这本书定义为一个女子行走在西藏的心灵旅途，而不是西藏之行的游记。

安妮宝贝说，如果任何一段旅途，都是一条主动选择或被动带领的道路，那么它应该还承担其他的寓意。是时间流转的路途。是生命起伏的路途。是穿越人间俗世的路途。也是一条坚韧静默而隐忍的精神实践的路途。

看到这段文字，我突然忆起自己那些关于行走的故事。有几个行走的片断，从记忆深处弹出。像流水经过，在青石板的溪底映出昔日沉落的碎瓷片。

在路上的一个妙处在于，你可以除却一切的社会身份，只是作为一个行走者、观察者、体悟者。这样也许可以更加接近行走的内核——在人间万象里寻找生命的意义，体会生命在不同情境和环境里的形态。

有一次，坐上一辆出租车匆匆赶去火车站。中间路过一段路非常黑，恍然间我突然失去方向感，一股莫名的恐惧“哗”地涌上心头，种种遭劫的场面，闪电般滚过脑海，手套里的手指霎时冰凉。

年轻的司机和我一搭接一搭聊着，我不敢泄露自己的恐惧，小声应着，竭力保持声调如初，不忘偷眼留意他的细小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有亮光划破前面的黑暗，我终于看见彩灯勾勒的火车站的几个大字，在夜空里明灭。一颗心像幽闭在故障的电梯里， “咣当”一声，终于安稳地落了地。

在某个小站附近的咖啡馆小坐，等候发车时间。咖啡馆里只有零星的客人，静坐在幽暗的微光里。音箱里流淌着熟悉的旋律，是我极爱的那首“Right here waiting”。

这首歌总会在我心里无端地牵出种种繁密的情愫。我拿出笔记本和笔，就着如豆灯光，试图记下这些思绪，以及行走时的感悟。

但是，总感觉写下的这些文字，不能全然复原我当下的瞬间感受。那些已随时间同时流逝的情绪，也只存在于当下。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亦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思绪的河流。当下的那一刻过去后，任文字技巧再娴熟，都难以复原那一刻的心绪。

在时间面前，我感到自己文字的贫乏和无力感。

第一次独自出行，我去了普陀岛。我不信佛，选择普陀只是因为它是一个岛。岛屿对于行走者是一种特别的意象。约翰·堂恩说：“谁都不是一座岛屿，自成一体，每个人都是那广袤大陆的一部分。”孤独者则爱说，“每个人都是一座孤独的岛屿”。

普陀岛有个据说很灵验的潮音洞，我在那里真诚地许下心中的默愿。许愿是一个出口，释放现实中的一切不可能的幻想或渴望。当然，那些许下的愿，最终没有实现。能救赎自己的，只有自己。

冬日暮色浸染下的千步沙滩，阒无人迹。近旁的沙滩上，摊着几个字，还没有被潮水抹去。走近看，是一个大大的“LOVE”。沙滩变成了一张情书。

突然之间，被这四个字母撞了一下心。是谁呢？有什么样的故事，因何来这儿，默默地向大海倾诉？

面朝大海，讷言的人有时会突然变得率性，会把所有难以为人言说的心声，讲给大海听。海是一个最守信的倾听者，收纳了所有倾诉者的秘密和款款心曲。

第一次去峨眉山的时候，住在山脚下的小旅舍，几乎是我住过的条件最简陋的地方。但是峨眉美景抵消了一部分这种简陋带来的烦恼。这种替换思维，是旅途的一种乐趣。

冬天的峨眉，山下翠竹森森，山顶则白雪炫目，高山杜鹃盛放，一日之内，仿佛走过三季。

金顶上的寺庙围墙的橘色，在极蓝的天极白的云的映衬下，无比艳丽。

这里的一切是明晰的，颜色、空气、寺庙檐角的线条，没有一些暧昧和模糊。

心中的阴霾，像这晴日下的雪水，滴答滴答，渐渐消融、流进已过往的前一刻的时间的河流。

鼓浪屿是我喜爱的小岛。那些交错的小巷，信步漫行，有大自在。经年的绿萝在陈旧的墙头绽出一篷一篷新绿，淙淙琴声沿着蜿蜒的小径，流向不可知的角角落落。

这个小岛，安静、悠闲、隐忍，有着自己的节奏和生活，尘世的喧嚣和浮华，于它只是冷眼闲看落花的淡然。这种淡然对于生活在喧嚣大都市里的人只可渴望而不可求。

我闲闲地站在巷口，想象着自己是这儿的老居民。在细雨中等来那辆卖糍粑的小推车，软软的一团糍粑，有节制的甜，有分寸的糯，缠绵在舌尖，是俗世的寻常幸福的滋味。

我安然享受着这些点滴的小快乐，心里膨胀着真实的喜悦。借人家的地盘，分享一点人家的安适，不也挺好？

我还经历过一次迫降，从桂林返京的飞机上。

那会儿，我正在看《托斯卡纳艳阳下》，突然抬头看到两个男空乘，伏在客舱中间部位的过道上，在两边座位下面，查找着什么。

不久喇叭响了，通知飞机显示起落架有问题，为了确保安全，飞机决定迫降。机舱里顿起躁动。空乘纷纷出来安慰大家，并逐排教大家做好迫降时的防护动作。

大家伏在座位后背上，等待迫降的口令。透过窗子，已能望见下面夜色中的首都机场。红尘离我们这么近，我们却只能远观。

机舱的灯熄灭，黑暗来袭。我们的命运，被突然推进这一片未知的黑暗。如果迫降失败，只有一个结果：我们的生命，将在高空中遽然消失。

面临这个可能的结局，我居然想到的是我的博客怎么办：我的博今晚以及以后不再更新，博友们会怎么想？他们以后是否还会来这里看看我的旧文，偶尔缅怀一下我？

如果生命不再，一切毫无意义。不过，在生命结束前，我们如果已经历了很多美好，遗憾也会小很多吧？

最坏的结果当然没有出现，顺利迫降，有惊无险，红尘安然。人生总是会有些许意料之外的经历，让这人生不再乏味平淡。

普鲁斯特曾说，唯一的真正旅行，唯一的青春之浴，不是去观赏新的事物，而是获得新的目光，用另一个人、另外成千上百人的眼睛来观察宇宙。

行走在路上，也是在观察自己的内心和自己的人生。

任何路途终有结局，我们来过。

（作者为资深财经媒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