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隽
很多人提到西藏,都会一个激灵,预先起好鸡皮疙瘩,酝酿着“重新活过一回”的状态,列出关键词如下:灵魂、信仰、圣地……这趟只有十一天的旅程,压根谈不上这些,我所熟悉的,除了无数人都见过的蓝天白云、雪山经幡外,就是那么几个人,几个场景,他们简单,却很深刻。
甜茶馆
到达拉萨的头几天,是为一场高原马拉松赛事拍摄人物宣传片。我们住在大昭寺背后的旅馆里,走到巷子口就是光明港琼甜茶馆。
这个名字很拗口,但它很快就被我们注意到,小而黑的门脸里伸头望进去,是宽敞的里外三间,足有近一百平,一溜排的长条矮桌矮凳,每天上午从9、10点钟到下午6、7点,满满当当都是藏民,数起来有近二百人,密密匝匝地围坐在长桌边。
第二天终于也进去了——的确是鼓了勇气的,因为里面没有汉人,也没看见过旅游者打扮的人进门去。我们坐下来,看着周围的人们都去玻璃柜里自取一个杯子,然后从兜里掏出一把零钱放桌上,坐下开聊。拎着茶壶的老妈妈会挨桌寻空杯,寻到了就倒甜茶,从桌上拿走六毛钱。遇到一块的大票,老妈妈从自个儿兜里掏出四毛放桌上,此间与聊天的客人不需要言语。
我们显然没有那么熟练,并且从一进屋就被所有的藏族朋友们行注目礼,遂故作镇定实则慌张地拿着自己的杯子打了三杯就很快出来了。那味道非常好。所以此后的五天里都去喝,到临走那天,有藏民们和我们搭话了,问是从哪里来的,答曰北京,他们点点头说,北京好。
我们很后悔没早点和他们搭话,搭了话才知道大昭寺里和尚们卖的东西比外头贵了三成,也心里安慰道:算了,开光是个力气活。
甜茶馆的老妈妈后来认得我了,就很自然地把我的大杯子换算成两小杯,不等我说谢谢就去别桌添茶了。
平措师傅
平措师傅成了我们的包车师傅,也是因为一杯甜茶。
他所在的旅游公司收到当地政府的通知,提供一辆越野车在马拉松赛当天给拍摄团队当工作车,公司派了他来。他话不多,很适合当一个长途旅行的司机。
比赛结束后,我们就去了他公司谈包车去林芝的价钱。老板帮平措买了午饭,是一份藏式饺子,一杯甜茶。他坐下就扒了两口,却马上把碗递了过来,对着我们划拉了两下筷子,摄影是一个年轻的北京男孩,很爽快地接过来吃了一口。平措笑了,接着对我划拉筷子,我礼貌地摇摇头,平措就让另一个摄影吃饺子,趁那男孩端着碗的片刻,他转身拿了还没有喝过的甜茶给我。
大概是因为这一个小细节,我们很快就谈妥了包车的事。
西藏的高速公路都限速,就是从A地到B地如果80码开半小时能到,那么就限制所有车都必须在一小时后才能到达,师傅们都是先全速开,开到风景宜人的地方就停下休息。平措师傅开到停车处,就自己跳下车去,坐到一棵无比美貌的大树底下,点根烟,偶尔拿手机拍身边的花花草草。
他的沉默小清新状态一直持续到我们路上的第一顿饭。坐定桌旁,平措出门买了两瓶拉萨啤酒,请我们喝,喝了酒的平措话多了一些,但吃得非常少——按照这里的规矩,包车的司机跟着客人吃,不用掏饭钱。
路上遇见一户牧民,刚刚从高海拔的山上搬下来,平措和他打了招呼,等我们返回时他家就搬完了,请我们去喝酥油茶。
后来熟了,我问平措:“都说拉萨的出租车司机一个月扣了一万的份子钱,还能挣一万,你为什么不当出租车司机呢?”
平措一笑我就知道问题傻了。
于是接着问:“那你一个月能有多少?三万?”
他又笑,我猜比这个数更多。
他接着说:“我只工作旺季的四五个月,其他的时间陪陪小孩,打麻将,我们现在都打"血战到底",四川麻将,打一个冬天,舒服得很。”他想了想接着说:“不过现在冬天来西藏的人多起来了,他们去纳木错看结冰的湖,有时候能赶上刚结了薄冰,底下的水还在流,趴在湖面上看是真美。
电瓶车小哥
南伊沟是一个无聊的地方。离麦克马洪线只有12公里,翻过大山就是印度,大概从这里跑出去的人不少,有边防检查来没收身份证,还有一些可以拍《阿凡达》的原始森林。但让那个上午变得有趣,是遇上了电瓶车小哥。
前面的几辆电瓶车都塞满了团体游客,导游正在说盘山公路上要系好安全带之类,我们三个人上了最后一辆,司机小哥完全没提安全带的事,就插上钥匙把车开飞了。在盘山公路上把电瓶车飙出藤原拓海AE86的感觉来,实在是可遇不可求。小哥不亦乐乎,用手机上的大喇叭放起了刘德华的《谢谢你的爱》。
小哥23岁,和我们的摄影师同岁,看着佳能5D,他说:“我的手机也能拍照,在这里,怎么拍都好看。”
回去的路上,小哥话也多起来,他问了我们北京如何,工作如何,拉萨如何……他又频频打断我们的回答,下车去摘红红黄黄的果子来,然后略微严肃地说:“黄的是沙棘果,可以随便吃,红的是藏族摇头丸,一般吃两颗就受不了,你们还是只吃两颗吧。”说罢就接着飙车,路途中不忘回过头来看看我们是否偷吃红果摇起头来。
格桑拉姆
从南伊沟到鲁朗的路上,平措联系好了家庭旅馆,此前对山脚下的藏民家有诸多憧憬,真到格桑拉姆家时,还是被震了。
给我们的房间是三面都是玻璃的阳光房,望出去,依次是院子、草甸、牛羊、树林、山、云、天,太不真实。二楼有一个客厅兼餐厅,足有四五十平米,房顶和四壁都画着好看的藏式花样,沙发上铺着手工织的羊毛毯子。
这家很富庶。格桑拉姆来和我们打招呼,她很好看,是藏族人的那种好看。三个多月大的女儿就睡在我们身边。拉姆忙起来时,会让我帮忙抱她,完全无戒备地就顺手给我,是我认识的年轻妈妈都不会有的举动。
晚饭后,我们坐在大客厅里看中央三套。这个台是他们的最爱,平措和拉姆的婆婆看得非常起劲——虽然老太太并不懂汉语。
拉姆自顾自就说起话来,她20岁被家里说亲,从康巴嫁过来,两年没见过父母,刚来的时候每天都哭。直到今年5月生了女儿,才好了些。说这些时,拉姆的婆婆一手摇着转经轮,一边听着电视里的民歌,和平措说两句藏话,婴儿咿咿呀呀,拉姆就不再说了,也咿咿呀呀地哄她睡觉。
格桑拉姆接受了鲁朗的一切。为什么不呢?
那天下午,我坐在她家门前的草甸子上看牛看羊,看那片上了无数旅游杂志封面的鲁朗林海,阳光充沛,微风吹来,系在牛脖子上的铃铛顺势响了起来,脚边的酥油茶还是热的。
这就是生活。
和这一刻相比,你每月纠结的绩效工资有何意义?你与人在超级市场里为了结账时谁先谁后的争执显得多么滑稽。你也许会说23岁就在大公园里开电瓶车有什么劲儿,当小哥像F1车手般在公园大道上飙车时,你还懊恼地堵在停车场一般的京通快速上。甜茶馆里那些你看来无所事事的藏民们,三四块钱可以拥有愉快的下午,好喝的甜茶和一两个每天见面都不厌烦的朋友,这样的下午一年里你拥有几个?
此前遇见的那户牧民,真的在我们回程那天等在家门口,带着他的儿子和狗,煮了热腾腾的酥油茶。这就是生活,是西藏的一小块角落,我不过是有幸参与了那么几天而已。
西藏秘境
许多深度旅行者说,拉萨已经不能去了,它非常城市化。但如果你和当地的小孩混熟,他们会带着你穿街走巷,几分钟就能走到属于藏人自己的拉萨,市井里有庙宇,和尚一边念经一边喂猫。离开拉萨,想玩得舒服点就往林芝走,海拔只有3000,植被丰富,不会有高原反应,在鲁朗镇的“鲁朗石锅王”吃石锅鸡,当地的公务车停了一院子,证明它是正宗的。去鲁朗的一路,都不需要买观景台的门票,藏族师傅知道哪里可以看景,和他混好了一切都解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