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维在如实记录她母亲的最后的那些时日的时候,对桑塔格的描述是如此的真实,他把一个陷入恐慌,绝望,崩溃,扭曲,甚至有些歇斯底里的桑塔格展现给了我们。
死海搏击:母亲桑塔格最后的岁月,【美】戴维·里夫著,姚君伟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12月第一版,定价:20.00元
我总觉得这像是个残酷的玩笑:我上次写桑塔格的时候是因为《重生》,那是一本她早年生活的日记;但时隔不久,我再一次接触到这位对我的写作和人生影响最为深远的作家,看到的却是她生命的终结,读到的这本书是由她的儿子戴维·里夫写下的回忆录《死海搏击:母亲桑塔格的最后岁月》。
1975年,四十二岁的桑塔格在一次偶然的体检中发现了她得了乳腺癌。那是一段可怖的经历,因为有医生告诉她说再活两年的几率可能只有百分之十,还有的医生干脆告诉她只能再活半年。这种猝不及防的绝望一度让桑塔格陷入恐慌,她甚至觉得自己受到了诅咒,她的生活和未来被判了死刑。这也是第一次让她产生了那种“我觉得自己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感觉。无论我们在马不停蹄地生活和追求上有多么大的不同,但是死亡总会拉近我们的距离,芸芸众生,平等的妄念就在死亡的一瞬间才是最为真切的。
当然,对生命的渴望才是最为迫切和真实的,所以桑塔格最终选择了一种虽然极端但最有希望的方式配合治疗自己的病情:彻底切除自己的乳房。这次身患癌症的经历不但成为了她以后不断提及的与病魔抗争并取得最终胜利的绝佳榜样,更促使她对癌症这种疾病作出了更为深刻的反省,这就是她下一本书的主题:《作为隐喻的疾病》最初连载于1978年的《纽约书评》,后略作修改于同年出版。
桑塔格曾说,她写作那本探讨疾病的书的目的是“平息想象,而而不是激发想象;不是去演绎意义,而是从意义中剥离出一些东西”。在她看来,隐喻性的夸饰扭曲了癌症患者的体验,给患者带来了相反的效果。而对患者而言,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更大努力地寻求有效治疗,“我相信,隐喻和深化能置人于死地。我想为患者和照料他们的人提供一种方法,来消除这些隐喻,这些障碍。我希望劝说那些心怀恐惧的患者去看医生。要正视癌症,就当它不过是一种病而已——尽管是一种重病,但也不过是一种病而已。它不是上苍降下的一种灾祸,不是老天抛下的一项惩罚,不是羞于启齿的一种东西。它没有‘意义’。”这些掷地有声的言辞以及发出这种声音背后的那个人对生活有着强烈生存渴念,正是这种强烈的生存下去的欲望支撑着她打破了医生对她生命的悲观预言,她不但活过了两年,还活过了二十年,甚至将近三十年……
戴维的《死海搏击》给我们展现了另一个桑塔格,与我们在她的作品中的形象不同,那个咄咄逼人,极其自信和自我,喜欢炫耀知识和学问的桑塔格再也看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病人,不断地绝望,焦躁不安,容易愤怒,害怕,渴求别人的安慰,自己的激励。戴维曾用了一个句子形容他母亲得病前的生活“她的生活过得好像是在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往一座图书馆藏书”。这样一个对生活有着明确的目标,有着清晰的方向,有着极为强烈的感情的人,死亡这个字眼似乎根本不存在她的人生词典之中。在1975年之后,桑塔格的生活发生了很多变化,其中最为强烈的变化也许就是“我很庆幸逃过了死亡”念头,所以她更加珍惜自己的生命,继续旅行,写作,出版,演讲。她越来越多的作品受到大众的欢迎,她的名气越来越大,死亡的阴影早已随着她的第二性征的模糊消散无形。
直到2004年3月底的一天,她又一次被死亡扼住了生命的喉咙:她再次被查出了身怀癌症。而且这次明确告知她不会像上次那么幸运,她所患得的是一种致命的血癌。换句话说,这次死神已经帮她预订好了启程的车票。那种绝望的气氛,熟悉的恐慌,脆弱的感情,沉默的窒息感,“我觉得自己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感觉又一次回来了。
我们有多少人能够在得知自己的死亡日期后还能够从容面对呢。生活不是非诚勿扰,更别提那个二,李香山也罢,王朔也罢,不过是一种坦然的幻想,我们幻想着,临终之时我们可以如此轻松和坦然地面对死亡。但是对桑塔格而言,死亡需要的是一种抗争,而不是逆来顺受一般的接受,还美其名曰“从容面对”。死亡从来不从容,当我们得知我们剩下的日子所剩无几,而我们所想要活的欲望是如此强烈,那种落差所造成的巨大失衡导致的结果只能是一种无所适从一般的精神崩溃。
戴维在如是记录她母亲的最后的那些时日的时候,对桑塔格的描述是如此的真实,他把一个陷入恐慌,绝望,崩溃,扭曲,甚至有些歇斯底里的桑塔格展现给了我们。我们真的没有什么与众不同,活着就是一切,而唯有死亡才能把我们截然而断。我们都会如同杜拉斯在临终日记中写的一样“我无法接受自己没了”。这是一种害怕,但绝对不是怯懦。害怕是因为爱,生的欲望战胜死的欲望,我没有活够,我还有很多计划想要完成,我不想我的人生留有遗憾。害怕死亡,才会更加热爱生活。
在《作为隐喻的疾病》中,桑塔格以这样的句子开头:“疾病是生命的阴暗面,是一重更麻烦的公民身份。每个降临世间的人都有双重公民身份,其一属于健康王国,另一则属于疾病王国。尽管我们都只乐于使用健康王国的护照,但或迟或早,至少会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每个人都被迫承认我们也是另一王国的公民。”尽管她写下了这样的句子,但是仔细考量她的一生,她似乎很少考虑到疾病王国的身份,甚至在她两次身患癌症之后。第一次,他赢得了未来,所以才有资格这样区分健康王国和疾病王国。第二次,就算在她生命的最后时日中,她仍然没有没有放弃继续活下去的希望。热爱生命,这个我们平时喊出的空洞口号,在这里具有了非同一般的意义。
在我们的印象中,桑塔格好像始终生活在未来,在不幸福的童年,她沉浸在自我阅读的世界中;在她短暂的婚姻生活中,她唯一的收获只有戴维;她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里都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独立承担;她渴望过自己的生活,那种独立的作家生活,而非困守书斋的学者生活;她故意制造各种话题,为了成名可谓处心积虑;但她最终的成功却还是让我们叹服和崇敬,因为她选择了一条如此艰难之路。她的生活在未来,未来带给她的希望远远大于现在所禁受的病痛和折磨。戴维在回忆录中写到,她直到最后一个月才愿意思考死亡:“即使到那时,在她生病的大多数时间里,她仍旧对写下一家家饭店店名、一本本书的书名、一个个引文和事实的一串串单子,对制订一个个计划和旅行日程安排单子感兴趣;这一切我当时均理解成她为另一片将来而战斗到底的方式”。直到最后,她仍然渴望回到健康王国,她仍然希望能活下去……
2004年12月27日,桑塔格因病去世,享年七十一岁。后安葬于巴黎蒙帕纳斯公墓,那里曾经安葬了无数位她生前的仰慕者,萨特、阿隆、波伏娃、贝克特、齐奥兰……而如今,她加入了这些伟大的仰慕者的行列,她也成为了我的仰慕者。
有生之年,我想去巴黎看看我的仰慕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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